她心头一紧,纤手不自觉地绞紧了帕子,那帕子上绣的几竿翠竹仿佛也失了颜色:“父亲的脸色……瞧着比前几日更清减了些。可是……可是圣意……”
“莫要多想!”林如海截断女儿的话,声音略高了些,随即又软和下来,透出浓浓的疲惫,“只是连日车马劳顿,加上圣前应对,耗了些精神。歇息几日便好了。”
他放下茶盏,目光落在女儿单薄的身子上,那眼神里交织着怜惜与一种难以言说的忧虑,“为父不日就要启程回南边任上去了。你……安心在荣国府住着。老太太疼你,姊妹们也和睦,比跟着为父在任上奔波强。”
这话虽是老生常谈,此刻说来却字字沉重。黛玉只觉得鼻尖一酸,强忍着没让泪珠儿滚下来,只低低应了一声:“女儿知道。”
林如海看着她低垂的颈项,脆弱得像易折的花茎,心头更是涌起一阵酸楚与无奈。
他喉头滚动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耳语的谨慎:“记着为父的话……若是在那边府里,心头实在郁结难解,便……便去清河县寻你林太太散散心。她虽……虽与我们林家是族亲,胜在清净,是个能解闷儿的去处。”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字句,又补充道,“你日常用度,我已备好一份,托付给了西门大官人。他是个……场面人,手面阔绰,我已与他交割清楚,你只管去取用便是,万不可怕短了花销,欠了人情。”
黛玉抬起眼,泪光在眸中盈盈闪动,却倔强地不肯落下。她看着父亲苍白而勉力支撑的面容,心头如刀绞一般:
“女儿省得。父亲……打算何时动身?女儿……女儿想送父亲一程,送到清河渡口。顺道……便去林太太府上叨扰几日,也算认认门路。”
林如海闻言,苍白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带着暖意的欣慰。
他点点头:“好孩子,难为你有心。动身……就在这三五日间了。待吏部文书下来,即刻便走。”
他望着窗外疏朗的竹影,眼神有些飘忽:“清河……也好。你且去住几日,散散心,莫要……太过伤怀。”
父女俩一时相对无言。
小院里静悄悄的,只有寒风吹竹叶的沙沙声,更添几分离愁别绪。
那簇新的官袍裹着林如海清瘦的身躯,在这暮色渐沉的屋子里,竟显出几分沉重与凄凉的味道。
黛玉那小手死死攥着汗巾子,指节都发了白。
她看着父亲那强撑着、却掩不住疲惫灰败的侧脸,一股子透心凉的寒气,像浸了水的棉被,沉甸甸地裹住了她,勒得她喘不过气。
她知道,父亲这一去,宦海风波恶,山高水又长,再见又是何年何月?
而自己,终究要在这看似锦绣繁华、实则暗流汹涌的贾府里,独自面对未知的风雨。
那林太太府上可暂避的方寸之地,也不过是这茫茫浊世中,父亲能为她抓住的、几根脆弱的浮木罢了。
清河县。
大官人走出牢狱。
牢房那扇沉重的、散发着霉味和尿臊气的木门在身后“哐当”一声关上。
外头的大雪早歇了,半死不活的日头,像个腌坏了的鸭蛋黄,明晃晃、没遮没拦地砸在西门大官人脸上,刺得他眯起了眼。
玳安走在身后,眼珠子机警地四下扫了一圈,才低声说道:“拢共抄出来近六千两!按大爹您之前的吩咐,二千多两白花花的现银,整整齐齐码在箱子里献了出去。”
玳安说着,手却极其隐蔽地从袖筒里摸出一个厚实的、用上好桑皮纸封好的纸包,动作快如闪电般塞进大官人宽大的袖笼里,声音更低:
“大爹!剩下的,全在这儿了,近三千两,都是大商号的见票即兑银票,见票即兑,干净利落,没半点手尾。”
大官人袖中手指不动声色地捏了捏那厚实的纸包,分量十足。
他点了点头,鼻腔里哼出一个“嗯”字,算是知道了。
“大爹,您看是回府?还是……”玳安小心翼翼地问。
“去团练衙门。”大官人的声音不高,“备轿,快些!”
袖笼里这三千多两,也就堪堪堵上西门府眼下那窟窿似的亏空流水。
真要凑齐一支能拉出去唬人见血的五十精骑那得填进去多少白花花的银子?
大官人这心里头,也跟没个准数。
这事儿,只能去找史文恭问个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