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娘几不可察地“嗯”了一声,面上依旧看不出山水,只道:“那就好。”
她略略颔首,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家常:“嗯。既如此……你便安安稳稳候着吧。等老爷回来……自然有你的分晓。”
说罢,月娘再不多看她一眼,拢了拢身上那件贵重的银鼠皮袄儿,腰肢款摆,径自转身朝内院去了。
只留下孟玉楼一人,兀自跪在那冰窖似的青砖地上,心口擂鼓般怦怦乱撞,脸上火烧火燎的红潮退不下去,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在腔子里翻腾,也分不清是羞臊、惧怕,还是别的什么滚烫的东西在蠢动。
暮色四合,寒气砭骨。几辆骡车碾过清河县青石板街道上冻得梆硬的薄霜,发出“吱吱嘎嘎”的涩响,一路钻进沉沉的昏暗里去了。
大官人骑着一匹高头枣红马,风尘仆仆打头阵。后头跟着十几个小厮,押着沉甸甸的箱笼,吱呀作响。还有一辆青篷小油车,帘子捂得严严实实,里头坐着金钏儿那丫头。
紧赶慢赶,总算在城门将落栓前挤了进来。街市两旁的铺面已次第点起灯火,昏黄的光晕在寒浸浸的夜气里晕开,人影幢幢。
西门大官人并不急着回府,马头一拨,径直奔了自家开在县前大街顶顶热闹地界的绸缎铺子。
铺面里灯火煌煌,亮如白昼。伙计们正吆喝着上最后一块门板。
掌柜徐直和账房傅铭两个,还窝在柜台后头,就着一盏豆大的油灯,“哗啦哗啦”翻着账簿,清点架上堆得小山也似的各色绫罗绸缎、绒线布匹。
听得门外马蹄声脆、人声喧嚷,徐直猛一抬眼,觑见是东家回来了,“噌”地跳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一迭声地唱喏:
“哎哟喂!我的大官人!您老可算回来了!这一路鞍马劳顿,辛苦!辛苦得紧哪!”
傅账房也慌忙丢了算盘珠儿,跟着在后面作揖打躬。
“嗯,脚刚沾地。”大官人利落地翻身下马,他把缰绳朝迎上来的小厮怀里一掼,大步流星踏进铺子。
一股子新布特有的、带着浆水气的生味儿,混着毛绒绒的暖香,直往人鼻孔里钻。
徐直踮着脚,压低了嗓子,带着十二分的谄媚和表功:
“大官人您放一百二十个心!杨氏布庄那些压箱底的好绸好缎,连一根线头都没落下,全数清点入库,码得整整齐齐!您老瞧瞧这成色,摸摸这厚实劲儿,啧啧啧,光这些宝贝疙瘩,就够咱们铺子那‘十人成团’的杀价买卖,稳稳当当撑到来年柳树抽芽都富余!”
他搓着手,笑得见牙不见眼,唾沫星子都快喷到大官人袍子上了。
大官人嘴角扯了扯,摇了摇头:“听真了:即刻起,把咱铺子门口那‘十人成团’的水牌,给我摘了!”
徐直一愣,小眼珠儿滴溜溜一转,立刻像吃了灯草灰——放轻巧屁般明白了东家的心思,那脸上的褶子笑得更深了,简直要开出朵花来:
“高!大官人您实在是高!如今这清河县地面上,绸缎行当里,咱们独一份!无需再搞那十个凑一堆儿杀价的勾当,可不是自跌身价吗?”
大官人鼻腔里哼出一声:“改成‘三人成行,特惠同享’。价钱嘛……”他顿了顿,“就按原价的……九钱八分来定。”
“妙!妙啊!绝了!”徐直猛地一拍大腿,兴奋得差点蹦起来,声音都劈了叉,“大官人您这招,简直是诸葛孔明转世,改成三人团,看着还是天大的恩典,实则把价钱稳稳当当提溜上去了,里子厚实得流油!”
“最绝的是这‘三人成行’!既勾着那些娘们儿、小姐儿呼朋引伴,图个热闹红火,显得咱铺子人气旺!大官人您这买卖经,小的就是再学八辈子,也摸不着您老的裤腰带啊!佩服!五体投地!”
金钏儿亦步亦趋地跟在大官人身后,一双杏眼黏在铺子里那些流光溢彩的绸缎上,满是艳羡。
国公府里吃穿是不愁,她也有几件体面衣裳,可十之八九都是主子们穿厌了、赏下来的旧物,自己再费心改改。
真正从头到脚、崭崭新新属于自个儿的,也没有几件。更别提如今被赶出门,只拎着个小包裹,里头除了几件半旧中衣,竟是空空如也。
大官人似有所觉,回头瞥了她一眼,那目光在她身上打了个转,随即马鞭随意朝那堆积如山的绸缎一指:“喏,自个儿去挑几样看得上眼的料子。冬里穿的、开春换季的,都各做上两身。先把身子裹严实了,夏衣……日后再说不迟。”
金钏儿闻言,心尖儿猛地一颤,一股又酸又热的暖流直冲眼眶,泪珠儿就在睫毛上打转,慌忙就要跪下磕头:“奴婢……奴婢谢老爷天恩!”
“罢了!”大官人眼疾手快,一把攥住她细瘦的胳膊肘,将她提溜起来,声音低沉了些:“你身子还未好,这些虚礼就免了,仔细又疼了。”
言罢,大官人不再看她,却慢条斯理地从怀里摸出包裹。
解开丝绦,他掏出几卷用明黄绫子仔细包裹、并盖着鲜红夺目朱砂大印的文书。那朱印在煌煌灯火下,红得刺眼,透着森森官威。
“徐直,”大官人将那文书递了过去。”
徐直闻言忙不迭双手高捧接过,待他只扫了一眼上面的图样和字迹,两只眼珠子“唰”地一下,瞪得溜圆,几乎要凸出眶外!
那上面,白纸黑字配着图,画的不是别的,正是官袍!旁边蝇头小楷密密麻麻,详列着尺寸、用料、丝线纹路,尤其那补子上张牙舞爪的图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