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月娘独自立在穿堂阶上,眼见得县衙里并提刑所那两位体面心腹,一前一后地去了。
此番索要,端的不是小数。
原说一千三百两,临了又添上三百两的利钱,硬生生凑足了一千六百两雪花银!
月娘心下沉甸甸的,凭心论,那两位爷:一位是清河县父母官李县尊跟前得脸的,一位是山东提刑所夏提刑心坎儿上的,能先递个口风儿,已是卖了西门府老大一个脸面。
金莲儿、桂姐儿并香菱三个,悄没声儿地立在月娘身后,眼巴巴瞅着她那略显单薄的背影,心头都捏着一把汗。
金莲与桂姐两个,难得地未横眉冷对,只互递了一个眼风,彼此眼中皆是遮掩不住的不安。
老爷远行在外,纵然大娘持家有方,精明强干,可这府里少了顶梁柱,终究如少了主心骨一般,遇着这等泼天干系,便觉着空落落地发虚。
月娘暗自叹口气,忖道:能缓个一两日也是好的。正待转身回房,眼梢儿却瞥见抄手游廊那头,袅袅娜娜,风摆杨柳也似,转出一个人影儿来。
不是别人,正是那孟玉楼。
只见她上身裹一件青色缎面出锋棉袄儿,下头却是一条靛青细布棉裤。
这棉裤裁剪得极是刁钻古怪,厚是厚了,寻常人套上,臃臃肿肿。
偏生裹在这孟玉楼身上,竟是另一番光景!
自那浑圆饱满的腰肢下,连着两瓣丰隆圆实的臀儿,再顺着下来,两条腿子被那紧匝匝的棉布一勒,非但不显笨重,反将那腿肉绷得满满当当,线条毕露。
行走间,腰肢款摆,腰是腰,臀是臀,腿是腿,肉是肉,真个是鹤势螂形,偏又肉香四溢,硬生生将个肃杀寒冬,踏得春意暗生,风流撩人得紧!
饶是月娘心头正烦乱如麻,目光扫过那双惹眼的腿子,同是女人也不由得滞了一滞。
孟玉楼行至近前,离着月娘尚有五步远近,“扑通”一声,直挺挺就跪在了青砖地上。
那冰冷的寒气,隔着棉裤也直透上来。
她深深埋着头,颈后露出一段白皙的肤色,弯折着,瑟瑟如受惊的雀儿:“大娘在上,奴婢该死!都是奴婢惹出来的麻烦,连累得阖府上下不得安宁,更惊动了官面儿上的爷们!”
月娘居高临下,冷冷睨着她。
这场祸事的根苗,千真万确是从这妇人身上起的。她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气韵沉凝:“你惹出来的麻烦?这话倒是不差。府里上下为你担惊受怕,老爷在外,也少不得为你这点官司,费心劳神!”
她顿了顿,看着孟玉楼单薄的肩膀微微发抖,话锋却又一转,透出西门府当家的底气:
“不过,你既进了西门家的门,甭管是怎么个由头,老爷既然点头留了你,那便是西门府的人。西门府在这清河县,也不是那等胆小怕事、任人揉捏的面团儿!”
“天塌下来,自有老爷顶着。左不过是几个眼红心黑的泼才作祟,想讹诈钱财罢了。老爷自有手段料理,破费些银子,打发了便是。”
月娘的目光楔在孟玉楼那低垂的发髻窝儿里,声气陡然沉了三分,字字儿像小锤儿,敲打着孟玉楼的心尖儿:
“你眼下顶顶要紧的,是死死记牢了自家的身份!安安生生把老爷交代的差事办熨帖了,再敢生出一星半点的是非枝节,仔细你的皮!”
“我也知你从前也是当家主母,一时心里不自在,也是常情。可常言道得好:落毛的凤凰不如鸡,褪鳞的鲤鱼难化龙!”
“更何况你既非凤凰也不是龙,连个官宦人家也不是,既进了西门府的门槛儿,做了这房里的丫鬟,眉眼高低要识得,规矩体统要守着!一丝儿也错不得!”
孟玉楼身子伏得更低,额头几乎抵着冰冷的砖地,声音带着颤:“奴婢省得!奴婢把大娘的教诲刻进骨头缝儿里!绝不敢再给府上添一丝儿晦气!”
月娘见她姿态软得像滩泥,言语也恳切,脸上那层严霜才略略化开些。
她拿眼上上下下把孟玉楼刮了几个来回,忽然话锋一偏,慢悠悠开了腔,那调门儿里藏着一根看不见的探针:“玉楼……老爷他……可曾收用了你?”
孟玉楼正磕着头,一听这话,身子猛地一僵,像被雷劈了似的,倏地抬起头,旋即“轰”地一下,从脖子根儿直红到耳朵梢,整张脸皮像烧透的炭火,连眼白都泛着羞臊的红丝。
她慌得魂飞魄散,恨不得当场钻进砖缝里去,脑袋死命往下垂,声音细得被风一吹就散,带着哭腔连连否认:“没……不曾!”
月娘眼皮半垂,淡淡道:“本来呢,这些女儿家的私密事,我这做主母的也不该细问。可西门府上的香火大事,终究悬在我这心坎上。”
“我且问你,你从前在杨家……那许多年,怎地……竟没个一男半女傍身?是他的缘故还是你的缘故?”
孟玉楼羞得脖颈子都成了紫棠色,声音蚊子哼哼一般:“不……不干奴婢的事……是……是他…自小体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