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税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方才那四条,已是根本,还能如何更根本?
但他还是躬身道:“臣愚钝,洗耳恭听圣训。”
朱由检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昏黄的烛光在他年轻的脸庞上投下深刻的阴影,让他的眼神显得格外深邃。
“国朝税额,二百余年间,可有大的增额?”
郭允厚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是在问自己。
他定了定神,答道:
“国朝税赋大抵是夏税秋粮两千七百余万石,盐税百万两,其他诸项百万两不等。”
“自万历时开征辽饷,多次累加后,亩征九厘,定额520万两。”
“然后西南边事挪用湖广、川、云、贵等省份额、又各地灾荒减免,此项田亩实征不过三百六十万之数。”
“其后又陆续加征杂税、盐课、钞关等银一百八十四万两。”
“到如今实征五百四十四万。”
“但如臣前所言,征额如此,实征、解付又是另一说,终究是入不敷出。”
朱由检点了点头,又问道:“那若无辽事,天下承平之时,国朝财税每年结余几何?”
郭允厚心中快速盘算,随即苦涩地摇了摇头:
“陛下,若无辽事,太仓岁入三百三十万两,与边镇旧饷堪堪持平。结余之说,自正德、嘉靖以来,便已不存。”
“好。”朱由检轻轻颔首,
“那如果明年夏秋,黄河于河南段决口,淹没州县十余,需银百万两赈灾、堵口,这银子,从何而出?”
郭允厚脸色一白,额头渗出冷汗。
朱由检不待他回答,继续追问:
“若明年山东灾民生变,陕西边军因缺饷而哗变,如天启二年白莲教之事,糜烂一省,又当如何处置?平叛之兵饷,又从何而出?”
“若西南奢安之乱不定,叛军流窜湖广,毁此一省税基,又当如何?”
“若南海之上,红毛夷、佛郎机入寇,袭扰江南、福建沿海,又当如何?”
一连串的追问,如同一记记重锤,狠狠砸在郭允厚和殿中所有大臣的心上。
他们从未想过,或者说,不敢去想这些“万一”同时发生的可怕场景。
郭允厚张着嘴,目瞪口呆,一个字也答不上来。
朱由检看着他煞白的脸色,长叹一声,语气中带着一丝冷酷的决绝。
“国无余财,则如人无余力,偶感风寒,便成大疾。天下之事,常坏于一隅之失,尔后溃于千里!”
“一地生变,则举国加赋。一地未平,则又一地生变。赋税一加再加,民力一竭再竭,到最后,便是最富庶承平的省份,也要生变了!历朝历代,莫不如此!”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响,带着一种洞穿历史的冰冷。
郭允厚咽了咽唾沫,心中闪过一丝极其不祥的预感。
果然,朱由检缓缓说出了他的结论,每一个字都重如千钧:
“是故,国朝财税,从今日起,不能再以岁入堪堪相抵为目标,而要以‘入能超支,岁有储备’为唯一之目标!”
此言一出,满殿死寂。
郭允厚面容苦涩,嘴唇翕动,他下意识地左右望了望,却见同僚们或眉头紧锁,或垂首不语,或面无表情地盯着眼前的地面。
竟无一人出头附和,也无一人出言反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