玳安又趋前一步,躬身低语道:“大爹……还有一桩事。宫里头的刘公公也到了,说有要紧事体,务要面见爹。”
大官人脚步一顿,眉头微挑。
刘公公?今日道士和衙门、庙里的人凑到了一块?
他心中念头急转,面上却不动声色,只道:“哦?都请进来吧。”
玳安喏了一声,垂手退下。不消片刻,只听外面脚步杂沓,人声渐近。
打头的正是那刘公公,他外照着件暗紫色团花曳撒,面皮白净无须,眼神锐利,步履生风,自有一股久在宫闱的倨傲气度,隔着丈远便扑面而来。
他身后半步跟着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穿着体面但神色略有惶恐,正是他的侄子刘勉。
斜刺里落后几步的,是玉皇庙的吴道官,身后带着个年轻道士。
吴道官本有几分仙风道骨,此刻在刘公公这等内相威势之下,竟也显出几分拘谨局促。
那年轻道士倒昂首挺胸,气宇轩昂,只是两只眼泡子肿得桃儿也似,乌青一片,不是那公孙胜又是谁?
刘公公一进门,目光如电般扫过厅内,当先落在吴道官和那年轻道士身上时,鼻子里几不可闻地轻轻“哼”了一声,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不屑,仿佛看到了什么腌臜物事。
他脚下不停,大步流星便径直朝着西门庆走去,脸上瞬间堆满了热络无比的笑容,变脸之快,当真令人咋舌。
“哎哟喂!我的西门大人!”刘公公人未到声先至,嗓音带着太监特有的尖细,却满是亲热,“几日不见如隔三秋!您可真是我刘家的救苦救难活菩萨啊!”
说着话,他已抢到大官人面前,竟不由分说,伸出双手就紧紧握住了大官人的手,用力摇晃着,那份亲热劲儿,简直像是失散多年的亲兄弟。
西门大官人被这老阉奴突如其来的热络弄得浑身寒毛倒竖,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只觉一股子说不出的腌臜气。
他面上却如春风解冻,也堆起笑来,口中谦道:“老公公言重了,些须小事,何足挂齿。”一面说,一面手腕暗暗使力,想将那手抽将出来。
“举手之劳?在您是大慈大悲,在我刘家,那就是天大的恩情!再造之恩!”刘公公声音陡然拔高,握着西门庆的手不放,猛地回头,对着身后那畏畏缩缩的侄子厉声呵斥道:
“没眼色的蠢材!木头橛子似的戳在那里作死!还不快滚过来!给大官人叩头!谢你祖宗的再生父母!天大的恩典!
那刘勉被他伯父呵斥得浑身一哆嗦,扑通一声就直挺挺跪在了冰凉坚硬的青砖地上,“咚!咚!咚!”实实在在地磕了三个响头,额头撞得地面闷响,声音带着哭腔:
“小人刘勉!叩谢西门大人天高地厚的救命之恩!小人永世不忘大人恩德!”
刘公公这才满意地“嗯”了一声,脸上又堆起笑,对着西门庆半是解释半是笑骂:
“大人您瞧瞧,乡下长大的孩子,没经过大阵仗,蠢笨了些,您多担待!不过这份心是实诚的!咱家今天来啊,头一件就是专程带这不成器的东西来给您磕头谢恩!这第二件嘛…”他顿了顿。
西门庆此时才不动声色地将手从刘公公那过于热情的双手中抽出来,顺势往主位的椅上一指,笑道:“刘公公太客气了,快请上坐说话。”
“哎哟!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刘公公一听,连连摆手,腰都弯了几分,脸上露出极为恳切的神色,“大官人折煞咱家了!咱家虽然是个没根儿的阉人,在宫里也伺候过几位主子,可这点子规矩还是懂的!”
“正所谓救命之恩大过天!西门大人如此大恩,咱家岂敢僭越?您快快请上座!您坐主位,那是天经地义!”他一边说着,一边不由分说,几乎是半推半扶地将大官人请回了主位坐下。
西门大官人见他如此坚持,也不再推让,坦然坐了主位。刘公公这才在紧挨着主位下首的一张紫檀木官帽椅上斜签着身子大摇大摆坐下。
那刘勉赶紧爬起来,垂手躬身,规规矩矩地站到了刘公公椅子后面,连头都不敢抬。
西门庆坐定,目光这才掠过还尴尬地站在厅堂中央的吴道官和那年轻道士。
他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容,仿佛刚才那场主宾谦让的戏码并未发生,随意地问道:“吴道官,张孔目呢?这两位是…有何事寻我?”
吴道官方才目睹了刘公公那番唱作俱佳的表演和对自己毫不掩饰的鄙夷,心中又是尴尬又是不忿又是震惊。
他在清河县这方地界上,也不是一天两天的营生了。
年初,眼前这位西门大官人,带着他那帮子结义兄弟,如应伯爵、谢希大之流,还正是在他那玉皇庙里烧香磕头,结拜为异姓兄弟呢!
那时,不过是个开生药铺的豪强罢了。
可谁曾想,不过短短一年光景!
这西门大官人竟如同得了神助,先是摇身一变,清贵加身,成了“西门显谟直学士”!这官帽上的热气儿还没散尽呢,不过几月功夫,竟又摇身一变,成了手握生杀大权的“西门提刑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