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越说越气,胸中怒火牵动金疮,疼得他“嘶”地倒抽一口凉气,额上青筋暴跳。
旁边榻上,趴着的正是智多星吴用。他臀股处挨了重击,敷着草药,动弹不得,只能侧着脸说话。
那平日里羽扇纶巾、谈笑风生的军师模样是半点也无,只剩下趴在炕上养伤的狼狈。
他面色有些苍白,眼神却依旧闪烁不定,听了晁盖的话,沉吟半晌,才慢悠悠开口,声音带着点受伤后的虚弱和思虑:
“天王哥哥所言极是。那伙人……绝非寻常商队护卫。为首那厮武艺高强还在其次,他手下那些伴当,抛网绊子石灰,配合得滴水不漏……倒像是绿林里操练出来的杀才。”
他顿了顿,似乎在极力回忆那刀光血影的一刻,“打我的那两个夯货,手上功夫稀松平常,只是下手又黑又准,专拣着软肋招呼…混乱中…小弟仿佛听见其中一个,含糊提了句什么‘清河县’……”
“清河县?”晁盖铜铃般的眼睛猛地一瞪,“他提清河县作甚?莫非是清河县来的对头?”
吴用微微摇头,牵扯得臀部又是一阵抽痛,咧了咧嘴:“哎哟……当时刀光剑影,人喊马嘶,耳朵里嗡嗡作响,小弟我也吃痛得紧,听得实在不真切。”
“只恍惚觉得是‘清河县’三个字……或许是我痛昏了头,听岔了也未可知。也许是‘阳谷县’?或是别的什么地名?”他叹了口气,带着几分无奈和懊恼,“这线索,如同雾里看花,作不得准。”
他忽然想起什么,挣扎着抬了抬头,牵动伤处又是一阵龇牙咧嘴:
“对了!当时混战,那入云龙公孙先生离我也不甚远,被围住拳打脚踢,十个围着我两的,倒有九个在打他…不知他耳聪目明,可曾听得真切?公孙先生走南闯北,见识广博,或能从那伙人的路数、口音上,猜出些端倪?不如……请他来问上一问?”
晁盖闻言,脸上却露出一丝古怪的神色,端起酒碗灌了一大口,抹了抹嘴边的酒渍,摇头道:
“学究你伤得迷糊,不知晓。那公孙道长……入宋家庄当晚便说庄里闷气,要出去寻访个故人,散散心,顺便采买些草药回来给兄弟们疗伤。这一去……至今未归。问庄上的人,也都不知他去了何处,只说走得匆忙。”
“至今未归?!”吴用趴在枕上的脑袋猛地一抬,牵扯得臀股剧痛,疼得他“嘶”一声又软下去,可脸上那点子伤后的虚弱,瞬间被一层冰冷的疑虑冲散了。
他细长的眼睛眯缝起来,射出刀子似的精光,“这……这当口出去?还不知去向?”
他趴在枕上,声音压低了,带着精明和警惕,“天王哥哥,不是小弟多心,这公孙胜……来得本就蹊跷!咱们劫生辰纲,乃是掉脑袋的勾当,何等机密!”
“他一个云游四方的道士,如何就能掐会算,千里迢迢,偏偏在咱们动手之前投奔了哥哥?还口口声声说什么‘应天星聚义’,‘替天行道’?如今生辰纲刚丢,兄弟们个个带伤,正是焦头烂额之际,他却寻了个由头,飘然不知所踪……这……”
吴用没把话说完,但那未尽之意,如同阴冷的蛇,钻进了晁盖的心窝。
晁盖脸上的怒气渐渐被一层浓厚的疑云取代。他放下酒碗,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吴用的话,戳破了他心中一直隐隐存在却不愿深想的那个泡影。
是啊,公孙胜来得太巧,太玄乎!一个道士,放着清修不干,巴巴地跑来入伙劫皇纲?图什么?
“学究所言……不无道理。”晁盖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一丝被愚弄的恼怒和深沉的困惑,
“这牛鼻子……行事确实透着古怪!若说他图财?生辰纲已丢,他分文未得。若说他图名?我晁盖不过一介村保,能给他什么大名头?他一个能呼风唤雨、驱神役鬼的道士……”
晁盖说到这里,自己都觉得荒谬,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碗碟叮当响,“他到底图谋我们兄弟什么?我们这几个落魄汉子,身上还有什么值得他这般人物处心积虑来图谋的?图给老子们当爹不成?”
屋内一时陷入死寂。
窗外,几声零星的犬吠更添了几分凄凉。
那失落的生辰纲,那神秘的劫匪,那行踪诡秘的道士,如同几团巨大的阴影,沉甸甸地压在晁盖和吴用的心头。
吴用趴在榻上,眼睛看见远处桌上铜钥,臀部越发疼了起来。
而此刻的京城。
官家一身明黄常服袄,脑门还缠着软纱布巾,在众内侍宫娥簇拥下,登上了艮岳新筑的“介亭”。
此亭高踞万寿山之巅,乃取“介然独立”之意,凭栏远眺,整个艮岳胜景,尽收眼底。
但见这艮岳御苑:迭嶂层峦,皆是四方进贡的玲珑太湖石堆砌而成,或如虬龙探爪,或似猛虎蹲踞。
更有那“神运昭功”峰,拔地而起,峥嵘崔嵬,直插云霄,乃是耗费巨万民力,自江南千里迢迢运来的镇园之宝!
山间引汴水为涧,飞瀑流泉,淙淙作响,汇入下方“曲江池”,碧波荡漾,浩渺如镜。
池边遍植奇花异木,琼瑶玉树不足喻其珍,琪草瑶花难描其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