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去,买碗茶润润嗓子。”
银子落地,滚了几滚。三个帮闲的眼睛瞬间被那点银光吸住了,也顾不得什么体面,几乎是同时扑跪下去,手忙脚乱地争抢起来,嘴里还不住地谄媚道谢。
西门大官人却已不再看他们,仿佛刚才丢出去的只是几块石子。他眼皮重新耷拉下来,恢复了那副慵懒淡漠的样子,只对侍立一旁的玳安淡淡吩咐了一句:“送他们出去。”
大官人打发了那三个帮闲,面上依旧风过水无痕,只侧身对玳安低声咕哝了两句。
不过半个时辰光景,玳安便鬼影子般闪了回来,怀里抱着两个物件——正是那走镖趟子、马帮汉子惯用的深檐范阳笠,帽檐压得铁低,垂下两幅厚墩墩的黑纱,直笼到脖颈根儿。
“爷,齐备了。”玳安嗓子眼儿里透着一丝紧。大官人鼻子里“唔”了一声,抄起一顶笠子扣在头上,黑纱垂落,登时将那副精刮算计的面孔隐入一片昏冥之中。
他对略拨了拨笠檐,浑身上下寻不出半点纰漏,又朝玳安努了努嘴。
“走,边子巷口。”
主仆二人骑着马尔来到西城边边,下了马牵着,专拣背阴小巷穿行。越挨近西城根儿那“懒汉村”,腌臜气便越发顶鼻子。
西门大官人行至巷口,谨慎的看了看,有道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如此陌生地方自己自然不能轻易进去,只拿眼一扫,瞧见个蹲在墙根儿晒日头、脸上爬着蜈蚣疤的泼皮。
西门大官人踱过去,黑纱笠子下伸出一只手,指缝间夹着一块碎银,在疤脸泼皮眼前晃了晃,那银子在昏光里亮得晃眼。
疤脸泼皮浑浊的眼珠子登时黏在银子上,喉结“咕噜”一动。
“去,”大官人的声音闷在黑纱里,带着外路腔调,不高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把癞头三喊来。就说有笔大富贵要当面送他。”
他顿了顿,下巴朝巷口斜对面一家门脸油腻、幌子破旧的“王记茶棚”一扬,“爷在二楼雅间候着他。这银子,是赏你的跑腿钱、买茶钱。”
疤脸泼皮一把抄过银子,塞进嘴里“咯嘣”狠嗑了一口,黄板牙上留下个白印子,脸上堆起谄笑:“爷您敞亮!小的这就去请三哥!您老楼上雅间稍坐,热茶马上就来!”
说罢,兔子般窜进了乌烟瘴气的边子巷深处。
西门庆带着玳安,不紧不慢踱进王记茶棚。
那茶棚掌柜一见这二位黑纱罩头的爷,心里便是一紧,忙不迭亲自引上吱呀作响的破木楼梯。
推开二楼唯一一间所谓的“雅间”门——不过是拿半截屏风隔开个稍清净的角落,桌椅油腻,空气中还残留着前客留下的劣质烟草和汗酸味。
不多时,楼梯板“咚咚咚”一阵乱响,震得楼板直颤。雅间门帘被一只毛茸茸的大手“哗啦”撩开,当先闯进一人。
正是那癞头三!光脑壳上几块铜钱大的癞疤油亮,敞着怀,露出刺青和黑毛,一双三角眼毒蛇般扫视着黑纱罩头的西门庆主仆。
身后呼啦啦跟进来五六个精壮泼皮,个个眼神凶狠,腰里鼓鼓囊囊,显然是揣着家伙,瞬间把这小小雅间堵得水泄不通,一股子汗臭和戾气弥漫开来。
“哪位财神爷,摆这么大谱儿,点名道姓要见我癞头三?”癞头三大剌剌在西门庆对面一屁股墩下,那条毛腿“哐当”一声直接踹上了旁边的条凳,震得桌上粗瓷茶碗嗡嗡作响。
眼光像钝刀刮着砂轮,带着探底的狐疑,对着大官人来回打量,磨出火花星子。
他身后那几个泼皮,有抱膀子冷笑的,有叉腰挺肚的,眼风都像淬了毒的鱼钩子,死死钩在西门大官人主仆身上,恨不得把那黑纱剐出洞来。
西门大官人隔着那层昏冥黑纱,将癞头三这副滚刀肉似的坐相尽收眼底。
他抱了抱拳,清河县的口音里刻意揉进一股子压不住的恨毒:“三爷!小的…打清河县来!有桩天大的买卖,专程孝敬三爷!”
癞头三那油亮的癞疤脑袋微微一偏,脸上皮笑肉不笑:“哦?清河县?…嘿嘿,你且道来!”
“小的与一人有血海深仇!”西门庆喉头猛地一哽,仿佛强咽下滚油:
“小的乃是清河县张大户的远房侄儿!有个天杀的狗贼,仗着舔官府的腚沟子,使那绝户手段,生生夺了我张家的绸缎铺子根基!害得小的家破人亡,祖宗产业付诸东流!此仇不报,小的九泉之下也无颜见先人!”
他喘了口粗气,像是心头火燎,续道:“近日才得着准信儿!那狗贼有批顶要紧的苏杭细软南货,正从南边旱路往这京城里押运!就在这三五日内!小的…小的势单力薄,恨不能生啖其肉,却…奈何他不得啊!”
大官人说着声音里透着股子绝望的狠劲。
“只闻得三爷您手眼通天,跺跺脚四九城都得颤三颤!麾下兄弟个个是能翻江倒海、扯旗放炮的好汉!小的这才豁出性命,特来拜求三爷!”
西门大官人身子又矮了三分,姿态低到尘埃里,“但求三爷施展雷霆手段,替小的劫了那批货!事成之后,货物全归三爷,小的分文不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