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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9章

从Z市的车站换货运火车到平阳县,再转成小车入山,跟纪勇涛一起来的同事已经有点犯疟疾了,可能是这地方的水不太干净。

山村被一整片灰雾缭绕着,不见阳光。这里的土质也偏碱,从田埂间走过,两侧零星稀疏的作物倒伏在地,叶子呈现发灰的焦黄。

很少见村民在外面,破败的木房里,偶尔能见到苍老灰暗的脸。向导指着县的方向,大部分村民都陆续被迁走了,这地方*气重,土质和水质不好,离最近的卫生所有二十里。

向导:厉村好像一共也就七十多口人。从前叫厉家村,一半都是姓厉的。

向导:楚家很早迁走了,兄弟俩分家,老大赌钱,最后喝酒喝死了。老二四年前就迁去县城,这里留的是空屋。

纪勇涛:两家人的空屋都在?

向导:都在,没留啥东西,你们要是看得快,咱们今晚还能搭赶集的车回县里的招待所。

楚家老二的房子已经很破了,应该是闲置过久的关系;但当向导带他们站在楚家老大的家门口时,有两个人不约而同发出叹气。

这几乎已经不能称作是房子了。它连门都没有,多年闲置导致的雨水腐蚀,让这个用草棚、朽木板勉强拼接出来的建筑物塌了一半。

一块被卸下来的门板被丢在禽圈里。当年楚稼君的妈妈被讨债人打断了yao,有人帮忙卸了门板,让她躺在上面,三天才断气。

向导的父亲回来收稻梗和ji粪,回忆说,那个小孩也不哭,就跟在门板边,大概是饿,肚子饿了就xi妈妈手指头。讨债的人本来待在楚家扣留这个小孩,过了几天觉得这地方也太破了,一个人说要扣住孩子,等男人回来;另一个人觉得楚父不会回来了,索x把孩子带走。

向导:就拿个麻袋把人一装,带走了。他老母的后事还是村里帮忙解决的。

纪勇涛:你们知道那伙人是谁吗?

有人说是隔壁村的几个男人,以讨债为生;前几年被毙了两个,还有个被关了,去年放了出来。

纪勇涛跟着线索,准备去隔壁村查问——这个“隔壁”隔了七十里,三轮换牛车,最后步行翻山。

到的时候被对方亲戚告知“他早去县城了”,等于白跑一趟。

纪勇涛看看屋里,点头准备走,走出几步,突然绕过这家的正门,往后门那边包抄。追了大概五六百米,在山林入口扑倒了那个仓皇逃跑的男人。

——山村的气温比城市低六度,晚上夜风呜咽,但这家的窗开着。很显然,家人听见有人上门查问,立刻就让那人跳窗跑。

拉回本地的所里审,这人身上果然背着案子——上个月,在市集散后,此人趁夜色,沿途猥亵并抢劫了一名回乡妇nv,一直担心对方报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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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起当年的事,尤吉生一直遮遮掩掩。纪勇涛一行人长途跋涉过来,陪他熬到凌晨两点,实在没那个水磨工夫了,让当地的联防员给他“清清脑子”。

清了半小时,尤吉生愿意说了。审问室里连椅子都被打翻到了角落,男人丧气蹲在另一边:我当年真的没怎么参与,被毙了的两个堂哥让我跟着,他们唬人我跟着,打人我也跟着。

尤吉生:是有还不上债卖孩子的,具体啥名字……我记不清,但是买家其实就那么几个。

尤吉生:市集上有个打小人的皖婆,她是一个,就是从我们这收孩子,再送市集上卖。不过她被毙掉了……

纪勇涛:她男nv都收?

尤吉生:对的,都收的,男孩子是小一点的贵,nv孩子是大一点的贵。

纪勇涛:当年厉村的那个你还记得吗?把人老娘打死了,孩子装麻袋带走了。

尤吉生不吭声了。

纪勇涛:不是来查你们打死人的,你们团伙里动手的两人前几年也都被毙了。我们要查的是那个孩子,今年大概二十岁上下。

尤吉生不敢信他,万一纪勇涛反手用打死人的罪名报上去,他也要被毙。

纪勇涛:你知道这孩子现在是谁吗?——小张,拿报道“脸谱”的报纸来。

有关脸谱犯下大案的报纸,有厚厚的几打。

纪勇涛:我们是在保护你。要是外面有风声,说谁谁当年参与打死了楚稼君的老娘,说不定就是他亲自来找你了。

半个小时后,尤吉生招了。

尤吉生:这小孩那时候太瘦了,皖婆不收,就先养在赌会里了。

尤吉生:有个大客来玩,看见了他,说想买去收“干儿子”,买走了。

纪勇涛:大客是谁?

尤吉生:当时他案子挺多的,叫李大鹏。

当地的所里帮他们做笔录的警察抬头:李大鹏,十几年前这附近挺有名的一个路霸劫匪,作案无数,在我们这片沿着公路劫货车,抢He作社,帮人仇杀,参加卖麻古的村子火并抢地盘,也扒火车——最有名的那个案子,就是扒火车。

纪勇涛:是不是鸟字边的那个鹏?是不是“84火车大凶案”那个?

警察:对,84年,他那个团伙,一共七个人,劫下了一班火车,后来整条货运火车上的一百九十多个乘客都被杀了,就几个果断跳窗的活了。

纪勇涛:他是死那班火车上了,我记得。这案子特别恶劣。

警察:是nei讧,也是他团伙里头nei讧——他和其他五个同伙,在下火车前,被自己团伙里的一个人打死了。一个歹徒,打死了六个歹徒,六具尸体挂火车后头拖着,一路沿着铁轨全拖得稀巴烂,当时查案子的人都傻眼了。

纪勇涛自言自语:脸谱第一次作案是啥时候?

那份拿去吓唬尤吉生的报纸,最早的一份,是1986年的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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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稼君做了个很久远的梦。

也许是陈为民的出现,让从前的事缓缓浮现出来。他梦见自己在84年的年末,冒着很大的雪找回厉村,敲响了叔叔家的门。

——自己家没人了,他就去找叔叔。

叔叔说,你老子喝酒喝死了。你这么多年不回来,是去哪里了?

楚稼君不说话。

叔叔说,你不说清楚,我也不能留你啊。你要是被其他人家买了当儿子,人家找上门咋办?

楚稼君:他不会找上门了。

叔叔:你说不会就不会哦?你是从人家家逃回来的?

叔叔:我留不得你,这十五块你拿走,你走吧,你老子娘的坟在村东三里的池子边,你去磕个头。

楚稼君拿了十五块走,找到了村外池子边的两座破坟,木板ca的墓碑都烂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两_geng带血的金链子,丢在坟头,带着一身的伤,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个梦,不知为什么,让他很伤心,在梦里蜷起身子哭了起来,好像那天晚上所有的雪都是自己哭出来的。楚稼君不明白伤心的缘由,但只要想起那扇家门被关上的画面,心里就像是被一块石头狠狠压住再碾碎。

忽然,旁边有人推了推他。

多年来形成的本能,让他浑身都绷紧了,手伸到枕头下面摸枪——但是,他摸到了一个温暖的东西。

楚稼君张开眼,纪勇涛蹲在行军床边,担心地看着他。男人的一只手伸到他枕头下,好像想拉过枕头,让他转过脸。

纪勇涛的手腕被他紧紧抓住,握着手腕的力气惊人。

纪勇涛:小飞,我回来了,你发梦魇了,在瞎喊啥?

楚稼君:……我……喊啥了……

纪勇涛:什么“别杀我”?你是不是看了啥片子,啥不该看的?

楚稼君呆呆看着他,突然意识到,眼前的纪勇涛是真的。这个人出差回来了,现在是早上五点三刻。

纪勇涛让他继续睡。他的行李全堆沙发边,散发着舟车劳顿的气息。

他冲了个澡,把一身的怪味洗掉。披着浴巾出来时,许飞已经醒了,蹲在沙发上发呆。

纪勇涛:听到了点消息,就赶急回来了。吓到你了?

楚稼君嗯一声。他也大致能猜到,所谓“消息”,应该是指陈为民的失踪。

纪勇涛拉过行李:带了点当地土特产,你刚好当早饭。

楚稼君:吃的?

纪勇涛:嗯,拿什么稻草壳怎么怎么做的面饼……算是特产,算不上多好吃,不过你肯定没吃过。

一个布包被抛到楚稼君怀里,他打开,里面是几个灰扑扑的面饼。某种反胃的_gan觉瞬间涌了上来——这东西是平阳县那边的特产,叫灰饼。因为没富裕到能拿粮食做饼,这玩意儿是把玉米屑、麦麸、豆壳、稻草灰之类的下脚料弄碎了做成的。

纪勇涛的声音从厨房传来:有点糙,不过嚼久了还挺香的。你吃几个?我开火。

楚稼君:你吃吧,我分一口尝尝味道就行……

纪勇涛是蒸着吃,现在估计当地也都是蒸熟了吃。楚稼君记得,这东西其实也可以生吃——本来就是图它可以生吃,不需要*费木柴生火。

纪勇涛端着一盘子蒸饼出来了,楚稼君实在不想吃这玩意儿,去楼下买羊r包子。纪勇涛看见,客厅里,居然有一条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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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狗这事儿,本来要好好商量的。但一方面陈为民失踪了,一方面陈小虎也要拉去示众,纪勇涛没工夫和他纠结这个。

纪勇涛说,你捡回来的,你叫小飞,它就叫大飞。

纪勇涛:你负责遛负责喂,负责给它养老送终,要是家里脏兮兮的,你和狗只能留一个。

他要出门了。今天,载着陈小虎和其他几名重犯的卡车会从城北出发,经过中间的春风广场,然后出城换车,去刑场。

如果想劫,一般都会在出城换车阶段动手。

楚稼君想,那就肯定中埋伏了。

比他早抓的、晚抓的,前几天都示众过了,这个人今天才拉去毙了,肯定是因为今天能布完局。

设局的重点一定是换车环节,重点防范,天罗地网。

纪勇涛想,这个人不可能意识不到陈小虎是个饵。

既然意识到,就不可能选换车环节动手。如果不在那动手,这个疯子的作风,必然在人满为患的春风广场引发混乱、救走同伙。在人群中,警方会有顾虑,他们却没有。

所以对外声称车子是从春风广场走,但是路线会临时改变。今天是周三,广场上的人并不多,最多是一些老人带孩子过来看犯人。一旦路线临时改变,这些人不会特意追着车走;而人群中那些主动去新路线的青壮年,就会是重点监控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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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点零五分,灰绿色的卡车拉着五名重犯,缓缓驶向春风广场。经历过前几年的整顿,人们对这样的场景司空见惯,老人还会抱着小孩子,教他们念犯人身前牌子上的罪名。

卡车驶入广场外侧,广场人数大约保持在一百人左右,比预计的更少。因为是工作日中午,所以年轻人少,多是老人和儿童。

就在这时,卡车上的喇叭向人群播报:路线更改,路线更改,春风广场改为云南中路,路线更改……

人群有些散开迹象。

其中,有六七个人站着没动,而且紧张地朝四周看。几乎是瞬间,这几个人就全被散布在四周的行动员扑倒了——

这个局顺利成功了。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纪勇涛用无线电和组nei确认:有发现符He楚稼君特点的人吗?

回答陆续出现,但都是“没有”。

——莫非,楚稼君没有参加行动?临时雇了几个炮灰?他们正在猜测这个人现在的位置,广场外突然传来惊呼:又有车来了!

百来人朝着广场边缘看去,看见了一副难以置信的场景——五辆一模一样的灰绿大卡车,上面拉着几个D手铐的人犯,正沿着那辆卡车原来的路线开进春风广场。

真正的卡车正准备转向,被几辆车堵在中间。从远处看,_geng本看不清哪辆车才是真车;附近警车都包抄了过来,勒令司机停车。

司机:你们不是电视台的吗?

纪勇涛听见无线电里的对话。司机反复质问什么“电视台”、“法制节目”,似乎是有人付钱雇他们开车载人过来,要拍节目片段。

真车被包围在几辆假车后面,情况不明。纪勇涛当机立断带人爬上最外面的车,正见到有几辆卡车上的“犯人”被推上真车,又有人被人从车上带下来。都是穿着囚_fu、板寸头的青年,眉目模糊,混成一堆,像是叶子混入森林。

他对空鸣枪,其中,有两组正从车上下来的人被吓得歪倒在地,只有唯一一组加快速度逃离。纪勇涛对准那组人扣动扳机,一个人被打死在地,还有人偏了偏身子,被打中肩膀,被同伙拽着逃上一辆事先停靠路边的出租车。

被打中肩膀的人是陈小虎;同伙是个面目平凡的中年男人。纪勇涛翻过被打死在地的人,也是三十岁上下的男人,不是楚稼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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